【暗表】来自930亿光年以外的情话(上)

☆架空未来向

☆画风很高达(?)的王×普通高中生aibo

☆ooc警告





好好的一篇文,为什么要拆成上和下呢……因为lofter说:“文章超过5万字,请精简。”(??)

全文应该没有那么多字,不过确实很长啦……不求大家能够看完,但是愿意看完的各位都是我的天使(╥ω╥`)  




        呐,你知道的吧。光芒要穿过黑暗,往往只是一瞬间的事情。


        可是,如果这份黑暗足够辽阔、足够遥远,即便是光芒,也要走过非常、非常漫长的时间呢。


   

        怎样才算得上是漫长呢?


        喏,打个比方吧。对小孩子而言,要从家里溜达到朋友家说说话,也许只要短短的二十分钟。二十分钟的时间,如果让光来走,却可以轻而易举地绕着地球环游九千次。那么快的速度、那么遥远的距离,好像世界上没有到达不了的地方,世界上也不存在所谓的漫长。


        但是,对我们所存在的这片宇宙而言呢?


        如果宇宙中两颗寂寞的小星星在寻找着彼此,即便想要透过那么多漂浮的宇宙灰尘、陌生的星系看到对方,也要花上千年、万年、亿年。如果它们想和彼此说说话,那么一方的声音传递到另一方时,或许两颗星星都已经化为了微尘,再也无法听到。


        如果它们身处于宇宙的两端,那个距离就是930亿光年。


        930亿光年哦。


        没有什么更加漫长。没有什么更加遥远。




        在一阵杂乱、破碎的喧哗声中,游戏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。


        眼前是一片橘子汽水一般温暖朦胧的橘红色光芒,热乎乎的,烂熟得几乎融化掉了,让人提不起半点力气。脑袋也昏昏沉沉的,好像陷在一片泥沼里,很重很重,怎么都抬不起来。


        于是他安静地俯在桌上,毫无挣扎的意图,放松了身体,任由杂音顺着已经变得温热的桌面灌满了耳廓。


        ——桌椅碰撞着,发出低沉的咚咚哐哐声。女孩子们尖尖的、清脆的笑声,像鸟儿鸣叫一样。篮球在地面上弹动,好像震颤的弹簧,不断重复着闷闷的声响。还有遥远的工地上传来的叮叮当当的敲击声,也许是因为没有墙壁的阻隔,随温热的夏风从窗外灌进来,在天空下拖得很长很长。


         原来已经下课了啊。


           


        窗外的天空空荡荡的。巨大的血红色夕阳静静地凝滞在地平线上,边缘清晰,宛如一张单薄的纸,浸透了油的、半透明的。银白色的高楼大厦,被天空挤得又瘦又窄,好像一排锋利的鲨鱼牙齿。紫灰色的齿轮剪影在远方缓缓转动着,细弱的光线在缝隙间流动,仿佛在计数时间。


        暮色笼罩了整个童实野镇。


        不知道过了多久,直到喧哗声全都潮水一般渐渐退去,教室里重又陷入寂静,他才慢慢地抬起头。


        头顶的电灯已经熄灭了。也许是最后离开的同学认定,它们不该为自己一个人而亮着。教室里空荡荡的,夏日的空气填满了每一个角落。


        窗格漆黑的影子斜斜地铺在桌面上,整齐地分割出橘红色的亮块。一瞬间,视野中的画面仿佛变成了古怪的单色图像,橘色和黑色是唯二的色彩。


        他呆呆地在原地坐了一会儿,迟钝地眨了眨眼睛,低下头,开始慢吞吞地收拾东西。


        虽说是寂静的教室,但是,全然的安静是不可能的。无论怎样,窗外终究会传来热闹的声音。熙熙攘攘的马路也好,有着社团活动的大操场也好,各种各样的声音从窗口灌注进了安静的空间,反而显得更加清晰了。


         被细碎的、来自广阔的世界的声响包围,也会越发能意识到自己是孤身一人的这个事实。


        总是这样呢。


        ——不知道什么时候起,突然就变得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。



           

        回家的电车,今天也是空空荡荡的。


        明明是下班与放学的高峰期,车上的乘客却寥寥无几。橘红色的夕阳透过淡绿色的玻璃,混合成了奇异的色调,映照在孤身一人的少女和倚着窗子沉睡的老人身上。整个车厢好像变成了老旧的花房,笼在蒙蒙的绿色中,给人以枝蔓垂地、杂草丛生的错觉。           


        游戏坐在靠窗的位置上,面无表情地望着外面被滤成绿色的天空。错综复杂的高架路有着灰色的影子,将天空分隔得支离破碎。时而有车辆灵巧地滑过,安安静静地。


        这条电车轨道年底就要翻修了。据说是爷爷那个时代就被建起来了的古旧的东西,时至今日,早就不再被需要。虽然也有人提议说它还能运行,值得保留下来作为纪念,但多半也不会正式运营了——它实再太老了。


        真是寂寞呢。


        他摸了摸电车冰凉的扶手,有些茫然地想。


        不被需要了。




        窗外有下学的小孩子,背着书包,你追我赶地在公园门口玩闹着。与电视上那些捏着软糯的嗓音歌唱撒娇的乖巧小孩不同,他们嬉笑的声音是尖尖的、清清亮亮的,单纯而又肆意,好像没有任何的顾虑与忧愁。


        虽然有些吵闹,却又能让人感受到纯粹的开心。


         大人求而不得的开心。


         ……或许人一辈子的开心是有限额的吧,因为小时候肆无忌惮地滥用了太多,所以长大之后总是很难简简单单地笑出来。


         他有些漫不经心地想起,很久很久以前,自己也会在放学的时候到操场旁边转转悠悠。大家在沙坑里寻宝的时候,会悄悄地凑过去,蹲在角落里挖沙子,好像这样就是和大家一起开心地玩。如果男孩子们在踢足球或是打篮球,也会靠在球场门口认认真真地看着,心里浮起一个又一个轻飘飘的泡泡——仿佛自己也是其中的一员,满头大汗地和队友奔跑在一起,班上的女孩子眼睛亮亮地注视着这边,大声地为自己加油。


        但是,那真的是很久很久以前了。


        像那样满怀着憧憬,有点开心、有点害怕地注视着大家什么的,未免也太幼稚了吧。


        已经学到了,只要不去看、不去想,就不会有期待,也不会觉得寂寞。试着让内心跃跃欲试的感情冷却下去、沉淀下去,就会变得非常非常坚强。


         一个人什么的,早就习惯了呀。




         远远地,已经能在窗外看见爷爷的游戏屋了。


        被高大华丽的玻璃幕墙大楼包围着的、两层的红顶小屋,显得多少有点滑稽笨拙。旁边有条狭窄的巷子,已经亮起了昏暗的彩灯。被油烟熏黑的灯箱广告有些接触不良,沉闷地微微闪烁着,高低错落地遮蔽了小巷上空的暮色。


        就像藏在光辉流泻的城市之下的,另一座破败的城市的枯骨。


         一天又一天地走向终点时,总是会回到这里。就像漂泊异乡的旅人回到了家乡一样,比起喜悦,更多的不过是安心与疲惫。


         尽管自己其实并不曾背负什么。




         “——我回来了。”


        房间里夕阳满照。


        像老照片一样泛黄的、像水彩一样温柔朦胧的阳光,近乎将一切事物的轮廓都抹去了,变得无限柔软。柜子上陈列的老旧的玩具在夕照下反射出细弱的光斑,虽然显得憔悴,却有些熠熠生辉的感觉。


         爷爷不在家啊。


         游戏连书包都没有放下,整个人直接躺倒在了床上。柔软的被单里好像带着阳光的气味。他将脸埋在黑暗中,只觉得一种空寂的感觉像夕阳下的影子一样,被不断拉长,渐渐蔓延了整个心脏。


        有一点疲倦,但是更多的是无尽的茫然。


        好像有满心的情愫想要倾倒出来,但是又发不出一点声音。如果望着在高楼大厦背后坠落的夕阳,又会觉得自己要被夕照浸透了、一阵微风吹过来就要飞散了。


        明明是狭窄的房间,为什么会觉得这么空旷呢。好像就连一点悄悄的自言自语、小小地叹口气,都会留下清晰的回声。


        真希望床不只是一片柔软的垫子,而是一池温暖的泥沼。像这样静静地躺在这里的话,就会慢慢地陷进去,陷入全然的安静与漆黑。就这样,可以沉沉地睡去,做一个很好很好的梦。


        然后啊——





      “叮铃铃铃——”


        刺耳的铃声穿透了寂静的空气,也将游戏从将睡未睡的边缘拉了回来。他一下子翻身坐起来,下意识地紧紧揪着被子,像是在噩梦中被猛然惊醒的小孩。


         怎、怎么了?


         ……这个声音是?



        尖锐的铃声继续震颤,声音填满了小小的房间。他迷茫四顾了一下,发觉声音来自自己的书柜顶端。


        也不顾自己还赤着脚,他滑下床,啪嗒啪嗒地跑到桌前,拖过椅子,颤颤巍巍地爬了上去。


        书柜上搭着一块墨绿色的布料,积满了厚厚的一层灰尘,似乎很多年都没有被碰触过了。游戏试着稍微掀起了一个小角,细密的尘埃一下子像烟雾一样在阳光下的空气里弥散开,热热闹闹地乱窜着,使他猛地打了个喷嚏。


       “唔……?”


        出现在眼前的,是一台样子古怪的机器。总的来说,样式还算小巧,是方形的,上面整齐地分布着写有数字的按钮。一条旋绕的线圈连接着长条弧状的部件,看样子似乎可以取下来。


        自己的房间里,什么时候有这样的东西了呢?


        努力思索了一下,他记起,这个好像是爷爷放在这里的东西。


        自从自己住进这个房间里,这台机器好像一直是在的。很久很久以前,他好像是惊奇地发现过这东西的。爷爷解释说那是他在外游玩时收集到的东西,是很古老的通讯工具。因为线接在了这个房间里,别的房间已经没有符合型号的接线了,就一直留在了他这里,而他也不曾认真注意过。


       可是……


       可是它现在居然响了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

       十六年以来,这是唯一的一次。




        通讯工具吗?


        可是它既没有显示屏,也没有投影器和摄像头……要怎么工作呢?


        应该说,它真的还能工作吗?


        迟疑了片刻,游戏小心翼翼地伸出手,拨弄了一下这台机器。上面的按钮应该是拨号用的,不能乱按,另一边的红色按键也很奇怪的样子……长条形的这个,这个是听筒吗?


        他握住听筒,犹豫了一下,慢慢地拿起来。


        咔哒一声。


        两端细密的小孔里传出一点沙哑破碎的杂音。他将听筒举到耳边,耳畔间顿时充满了细碎的电流声,时强时弱,好像一个人低沉的喘息声。


        游戏不由得屏住了呼吸。


        不知道过了多久——也许只是短暂的停顿。但是,那声音出现时,就像跨越了非常漫长、非常遥远的距离一般,变得孤单又破碎。



         “……喂?”


          




        温热的血液顺着他的额头流淌下来,刺痛了他的眼睛。


        机油的气味充斥着鼻腔,使人感到头痛欲裂,甚至于想要呕吐。亚图姆闭着眼睛,竭力抬起了几乎失去知觉的手臂,在腰间摸索了一阵,触到了勒紧身体的护具搭扣。


        温热的风拂过他的身体,裹挟着咸涩的气味,好像要风干他流血的伤口。阖上的眼帘之间透出蒙蒙的淡金色亮光,有着柠檬戚风蛋糕般的细腻质感。即便意识已经因为疼痛而模糊,他仍清楚地知道,这不是什么好的预兆。

         

        如果战斗已经结束了,他不该仍在这里。


        如果战斗还没有结束,那么留在这里的他,无异于死亡。


        咔哒。


        咔哒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        咔哒。


        笨拙地尝试了许多次,腰间的搭扣才得以被解开。一阵短暂的失重感,他听到噗嗤一声,身体已然落入了松软的沙地里。


        许久没有被阳光照耀的细沙是凉的,半埋住他的面孔,带来不真切的柔软触觉。他努力转过头,避免沙子落进他的口腔和鼻腔,同时缓缓地张开了赤色的眼睛。


         出现在视野里的是自己的机甲座舱。


         这么说也许有些奇怪,但是,那的确是自己的机甲座舱——像一枚破碎的卵壳一样,倒扣在沙地里,将他笼罩于一片阴影之下。白色的金属内壁上布满了焦黑的痕迹,翻出一些狰狞的伤口。阳光从裂隙中落下来,映在他身上,温暖得让人想要落泪。


         他愣愣地望着头顶的光线,半晌,垂在身侧的手掌微微抽搐着,挣扎似的握紧了。




          ——年迈的王躺卧在床上,凝望着卧室顶上镶嵌的那片宏伟的星图,留下了混浊的泪水。


       “我的儿……唯有你……你要守住这个星球。”


          ——白色的机甲被炮火洞穿,在天空下燃起了炽热的火光。青年的身躯在火焰中下坠,洁白的衣衫燃烧了起来,漆黑的长发在风中飞散。


       “王……请您……请您一定要活下去。”


        ——棕色头发的少女呜咽着,眼泪坠落在干涸的沙地上。  


       “王子,我想师父……我想回家……”




        年轻的王搀扶着笼罩自己身躯的残骸,缓缓地站起来。


        深蓝色的天空犹如滚烫的青金石切面,无边无际,没有一丝云絮。拉神静静地悬在他的头顶,光芒耀眼得近乎于纯白,好像在天空中烫出了一个孔洞,漏下了炽热的火焰。巨大的机动要塞漂浮在空中,半边都已经塌陷,漆黑的齿轮和飞散的碎片斜斜地插在远处的沙丘上,在阳光下扭曲了形状。


        热风漫过金黄的沙漠,吹起了一层薄薄的细沙。


        无数的金属尸骸静静地半掩在沙地里。军队也好、起义者也好,即便肢节破碎,也依旧沐浴着拉神的光芒,宛如最虔诚的朝圣者。


        那些,终究都是他的子民。


        十六岁的少年呡起嘴唇,抹了抹额前的血污,低下头,将残破的白色军服上的沙尘拂拭而去。



         ——只剩下自己一个人站立着的这片土地,真荒凉啊。





        生而强大,其责更甚。


        已经不记得最初是在哪里听到这句话的了。但是,意识乍然苏醒时的那片混沌之中,最初浮现在脑海之中的,便是这样的话语。


        ……或许是因为已经被重复了无数遍吧。父亲也好,西蒙也好,马哈特也好。所有人都是这么告诉他的。所有人都是这么期望他的。不是呢喃的歌声,也不是生动的故事,伴随他入睡的,只有那个早已被确立好的事实。


     [亚图姆将要成为这个星球的王]的事实。



        什么是王呢?


        他曾经询问过西蒙,然后得到了这样的答案:


        王是力量,足以支撑起整个国家;王是秩序,足以约束整个国家;王是孤独,孤独得足以背负起整个国家所有的快乐与伤痛。


        在那些坐在训练机器上精疲力竭的日子里、在那些无人陪伴的温习厚重典籍的深夜,他总会像另一个人一样,站在远处,冷静地审视着自己——成为了什么样的人呢。有没有离合格的王更近一步呢。关于前两者,他总是能给出确定的答案。可是孤独,孤独一直是无解。


        偶尔的偶尔,他也会抓到一点头绪,在安静的深夜里睁开眼睛,有些迷茫地望向窗外。月光寒冷得犹如一把寒冰雕刻的弯刀,映照在沙丘上,投下浅浅的蓝灰色影子。往日金黄的沙砾,变得像书本上记载的某个遥远的星球上终年不化的积雪,银白得近乎透明。在某一个瞬间,他会觉得那是一个陌生的世界——只有自己一个人,安静的,古怪的,死去的世界。


        非常非常轻微的孤独会悄悄从心底生出来,寒冷的、带着点夜气,就那样蔓延向四肢百骸。


        没有什么能抵抗这种孤独。他只能无力地躺在床上,任由夜的蓝色将自己完全浸透。整片黑暗的国度中,有着无穷无际的寂寞,在那一刻,全部都压在了自己身上。


 


        ……可是,后来他才明白,那也并不是作为王的孤独,而不过是他身为一个少年的孤独。


        白天照样会来临,没有什么值得畏惧的存在,也没有什么懦弱的孤独。王宫里的小孩子们嬉笑打闹的时候,他也能目不斜视地走过去,微微扬起下巴,后背挺得笔直,比谁都要矜傲耀眼。


         不羡慕,不期待,也不想成为。


         比起和所爱的人亲昵玩乐,倒不如变得比谁都强大。这样所获得的安宁,才是他们真正想要的幸福吧。既然如此,这才是他必须要做到的事情。


         即便不能彻底理解[王]的存在,还是在心中铿锵地下定了那样的决心。




        ——可是,最后他却食言了。


        母亲。父亲。马哈特。西蒙。


        明明已经努力到了极限,那些珍视着的人们,还是在他眼睁睁的注视中一个一个地离开了他。


         坐上了最尊贵的王座吗?


         成为所谓的王了吗?


         回过头看去,那些骄傲与坚强将自己架空到了高处,而自己的身后,已然谁都不在了。而旧日的寂寞连同着孩子们幸福的笑声,也在耳畔残酷地呢喃重复着——


        你看。谁都不剩了。




        原来,并不是生而为王就能够保护所有人,而是生而为王,就会被所有人保护着。


        冲向强大的敌人时,他们高呼着的,是王的名字。他们为王战斗,也为王而死。从战争开始的那一刻起,血便越流越多,王身上便背负了越来越多的性命。可是他会一直活下去,活到再没有更多的悲伤和离别可以背负,活到每一个破灭的故事的结局。


         一步、一步走向彻彻底底的孤独。


        因为那是所有人的愿望,他没有逃离的理由。


        亚图姆倚靠着那具焦黑的残骸坐了下来。


        驾驶舱里有配备的医药箱,但是,他并没有起身寻找,而是静静地坐在原地,像个小孩一样将双手撑在身后,微微仰起头。


        白天当然看不见星星。只有炽烈的阳光落进他赤色的眼睛里,折射出宝石般细密的亮丝。


        西蒙曾经悄悄地告诉过他,荷鲁斯星球的王室其实有一个不为人知、却又很好辨认的特点——他们的眼睛能够直视拉神的光芒。因为身体里有着神的血脉,所以,即便直面神的光芒也不会被灼伤。


        他有时候觉得很奇怪。明明是科技如此发达的时代,星球的统治者却仍然坚定地相信着千年万年前的神话。可是,亚图姆并不讨厌这些信仰——因为相比于冰冷的机械和艰涩的书本,那些听起来荒诞不经故事,是那么奇妙、温柔的存在。

         

         所以,像这样凝视着拉神时,才能自由地想象它张开了一双燃烧的翅膀,从地狱深处一次又一次地腾飞而起,不死不灭。


        那一定会是非常美丽的景象吧。


        ——对如今的自己而言,也许是再也无法见到的奇迹。





        手腕上的通讯器发出了淡蓝色的光芒。


        亚图姆微微愣了愣,缓缓地抬起了手。


        刚醒来时,他便留意过,收信器的屏幕上显示出的是一片杂乱无章的波纹。信号干扰弹的作用似乎还没有消失,无论如何都检测不到本部的信号。


        但是此刻,一段陌生的讯号插了进来。


        不是己方军队的讯号,与已经破译的敌方的讯号也全然不同——倒不如说,异常简单,简单得有些古怪。看起来像是个过分拙劣的陷阱,没有丝毫掩饰与伪装,一旦连接上,等待他的可能便是病毒的蚕食与系统的崩坏。


        是巴库拉所为吗?如果这一举是为了讥嘲自己,那倒是很有巴库拉的风格。


        可是,未免也太多余了。


         如果能找到亚图姆,以那位反叛者心狠手辣的程度来说,第一件要做的事绝对是控制住他,而不是开这种愚蠢的玩笑。


        他再次审视这个信号,古怪的感觉浮上心头——信号非常微弱,断断续续的,而且,很显然已经在通讯器接收频率的边缘了。


         比起拙劣的陷阱,反而更像是宇宙某处飘来的杂讯。


         这种杂讯并不常见,而且往往也毫无意义,即便接起来也不会有人应答。因为当信号被捕捉到的时候,往往已经经过了千年、万年、亿年,发信者也早已化作了宇宙中的微尘。


         自从十四岁时踏上战场,亚图姆没有一次遇到过这样的杂讯。而在最后的最后,它却毫无预兆地忽然出现在了这里——像一个漂泊的亡灵,想要和最后的生者说说话。         




         空旷的蓝天之下,干燥的热风在一片狼藉的战场上肆虐。风里带着血腥的气味,钻进金属的缝隙间嗡嗡作响,犹如战士嘶哑的悲鸣声。除此之外,世界便是全然的安静。全然的死。


        孤身一人的少年站在原地,忽然伸出手,做出了一个绝对不该由他做出的动作——按下了连接按钮。


        破碎的电流声从通讯器中传出,在驾驶舱笼罩着的空荡荡的空间中回荡,不断震颤,又从裂缝间漏了出去,飞到了天空下。长长的尾音,似乎来自非常、非常遥远的地方。


        轻轻的咔哒声。


        电流的杂音被扰乱,微微变化着,好像是什么人小心翼翼的呼吸声。


         没有人说话。


         半晌,亚图姆张开干涩的嘴唇,不顾唇齿间淡淡的血腥味,哑声呢喃:


        “……喂?”




☆         




      “……喂?”

   

      “喂?您、您好……?”


      “……”


      “那个……有人在吗?这里是武藤家?”


       咔哒。


       电话被挂掉了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       游戏迷茫地眨了眨眼睛。


        ……啊?


        怎、怎么了吗?          

         

        什么都没说就挂掉了啊……简直像恶作剧一样。


        但是,这种老古董电话,当然是不存在恶作剧的可能性的吧。


        还是说,只是打错了什么的?


        可是,如果真的拨打了这个电话的号码,按理来说,也不可能接通的——应该早就被注销掉了吧。


        游戏想不通事情的始末,甚至怀疑自己听到的那个声音也不过是电流的杂声,索性放下了听筒。正准备坐回床上,脚下的椅子却吱呀一阵摇晃——他慌了神,无措之间找不到一个平衡点,“呜哇”一声狼狈地跌在地上。


         疼疼疼疼……


         少年呲牙咧嘴地爬起来,揉着摔得很痛的屁股,只听见楼下熟悉的吱呀一声响动。


         原来是爷爷回来了。




         妈妈最近不在家,晚饭一直是爷爷在准备——话是如此,老人也不过是惯常买些现成的食物回来,像是汉堡、寿司、照烧牛肉便当什么的。游戏也曾小小地抱怨过,但是在尝到了老人亲自在厨房里倒腾了三个小时的菜色之后,还是决定闭口不言。


        今天是木鱼饭团。


        不喜欢也不讨厌。


         玻璃门上的停业牌子早早地被挂了起来。暮色渐渐变得沉浓,外面的天空中,橘红色的幕景上漂浮起了紫灰色的云层,好像奇幻故事中在天空下漂流的岛屿。高楼大厦投下的影子也渐渐变成了蓝灰的颜色,山野中的妖精一般飘渺的灯火陆陆续续地被点亮了,勾勒出城市的轮廓。空气里飘散着炖菜的香味。


        巨大的荧光屏幕在远处闪烁,播放着什么新近流行的游戏赛事。


        饭桌前的老人不急着吃饭,懒洋洋地从口袋里摸出了自己的烟斗与烟丝,熟练地点燃了打火机。青灰色的烟雾袅袅弥撒,在从窗口透过来的夏日傍晚的阳光下,显得格外暧昧、寂寞。


         游戏咬着饭团,悄悄盯了老人一会儿,有点想开口问他电话的事。但是他最后什么也没有说,囫囵地咽下了最后几口米饭,从椅子上滑了下来。


        “——我吃好了!”


          反正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,特意去问爷爷的话,又得听他长篇大论地讲述这东西的来历,或是得意洋洋地吹嘘自己的那点陈年旧事。虽然那些都是非常有意思的故事,但是翻来覆去地讲了那么多年,换了谁也会听不进去的吧。


        ……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好了。





        游戏没有想过,自己会把那个电话拨回去。





        夜色渐渐沉没,房间里陷入了蓝灰色的昏暗中。他趴在台灯下,依旧对着蝶野老师布置的作业发愁。


         作业本上有时会忽然跳上一只小小的飞虫,停在那些令人费解的字符之间。他抬起笔,佯装要压扁这些烦人的小家伙,每当要戳到时,却还是微微转过笔尖,最终也只是在草稿本上留下了一个小小的痕迹。


         小小的黑点。小小的飞虫。分不清楚。


        直到对方终于肯扇动翅膀、在转瞬之间飞得不知所踪,他才放下笔,小声嘟囔:“别再飞过来了……作业本上一点都不好玩。”


         困扰的自言自语之间,倦意渐渐涌了上来。


          他不由自主地偏过头,将脑袋搁在臂弯里,从侧面瞅着纸上密密麻麻的文字,发起了愣。


         明明是熟悉的自己的字迹,这样看起来,却好像有点不一样。乍一看好像变工整了,可是仔细看来,每个字都变得像小虫一样歪歪扭扭的。很难看。近处的字迹,笔墨在纸面上微微浸开的细腻触感都能看得一清二楚。


         并不像大人的字啊。


         他迷迷糊糊地想着,阖上了眼睛,告诉自己,只是稍微休息一会儿——就一会儿。




        半梦半醒的恍惚之间,四下里好像又变得非常嘈杂。


         是在学校里吗?


        那些熙熙攘攘的谈笑声又一次充斥在身边,显得非常快乐,非常遥远。


         尽管眼前只有一片泥沼般的黑暗,但是,每一丝细小的声响都逃不过他的耳朵。谁在谈论昨天的课程、谁在拉长了嗓音抱怨风纪委员的严厉、谁在放声傻笑着、谁又轻轻地叹了口气。


         一如往日,他贪婪地倾听着。


          这些声音。这些明明萦绕在他身边、却与他毫无干系的声音,全部都被慎重再慎重地仔细铭记在心里,渴望着能在其中找到施舍给自己的只言片语。


        谁都好。


        什么都好。


        武藤游戏。


        这是我的名字。


        这是我存在的证据——我在这里啊。


        拜托了。只要叫出来,我就一定会回应你的。




        明明从来不愿意大声说话,这样沉默的时候,却总是在心里大嚷着、祈求着。简直像个毫无贪欲的乞讨者,除了一口能使自己免于饿死的饭食,不再想要求任何的东西。


         可是,又有谁曾经听到过呢?


         恍惚之间,什么地方传来了一声呼喊。仿佛是声嘶力竭的人的低语,又仿佛来自非常、非常遥远的地方。那样嘶哑又破碎的声音。


         ……可那是自己的名字。


         他愣住了。


          刹那之间,一切的喧闹声好像被按下了暂停键,骤然间归于了寂静,成为了[零]。只有那个声音,继续在耳畔嘶哑地诉说着——


          武藤游戏。


          武藤游戏。


          ……武藤游戏。



         我的名字。


         短暂的空白之后,巨大的喜悦从心脏升腾起来,像一股热流,蔓延了四肢百骸。他的手攥紧了衣袖,不由自主地轻轻颤抖起来。


        有人看到我了。


        有人想要和我说话了。


    [武藤游戏]四个音节,终于也会像其他少年少女呼朋唤友的声音一样,自然而然地汇入那股充满欢笑的杂音中。哪怕只有一次、就这一次也……


         他慢慢地、慢慢地抬起头,满怀着憧憬,露出了自己最灿烂的笑容。


        “你好,请问——”



         声音微微上扬,好像要轻飘飘地飞起来,却在半途中陡然折了翅膀。


          游戏愣在了原地。


          眼前的教室,空无一人。


         没有谁在谈笑,没有谁在叹息,更没有谁在呼唤自己的名字。


        古怪的橘红色光线从窗外斜斜地照进来,将教室切成红与黑的两色,饱和度如此强烈,近乎让人连眼睛都感到灼痛了。桌子和椅子都整整齐齐地摆放在原地,干净如新,没有贴上可爱的便签纸,没有脏兮兮的涂鸦,甚至没有一丝曾经有人存在过的痕迹。


        只有墨绿色的黑板上,用他的字迹,密密麻麻地写满了他的名字。


         开始时是工整、认真,不过显得有些孩子气的字迹。而到后来,字迹渐渐潦草,下笔渐渐用力。那些扭曲的线条,不知怎么让人想到一根不停震颤着的弦,逐渐绷紧直到缺氧。


         直到最后一个名字,已经全然认不出写了些什么。只让人感受到,书写者仿佛在声嘶力竭地喊叫着、呜咽着,粉笔在黑板上刮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颤音。可是即便如此,想要诉说的,依旧也无法传达给任何人。


         ……因为谁都不在啊。




        少年坐在原地,迟钝地、缓慢地意识到,原来,这里自始至终就只有他一个人。


        连那些嘈杂的声音,也不过是他从别人那里偷来的东西。


        连那一声呼唤,也不过是自己寂寞的喃喃自语。






        他骤然睁开了眼睛。


        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地往前走,声响回荡在空旷的房间里。台灯苍白的光线在愈发黑暗的房间里凿出了一道明亮的空洞。而窗外,一重一重被点亮的灯光热闹了起来,由山野中的幻境化为了流光溢彩的乐园。


        虽然变得更加美丽灿烂了,但是,那种不可捉摸的、虚幻的感觉也如薄雾般在夏夜里悄无声息地消逝。


        是梦啊。


         ……是梦啊。


        他抬起手,试着触碰自己的面容,原来已然满是泪水。


        ……什么嘛。太没用了吧。


        明明,只是做了一个无关紧要的梦。有什么可哭的啊。


        在心中冷静地斥责着自己,胡乱用衣袖抹去了眼泪。可是刚放下手,泪水又滚落了下来。


         滚烫的泪水,一颗接着一颗,狼狈地、不顾一切地流淌下来,落在摊开的作业本上,将本就稚气的字迹晕开成一片歪歪扭扭的鬼画符。最后,他用双手捂住脸,像个小孩子一样,无声地大哭起来。


        好疼。


        好疼。


        不是已经麻木了吗?


        不是早就不在意任何事了吗?


        不是已经习惯了吗?


        为什么还是会觉得这么疼痛,好像千言万语、五脏六腑全部都要撕开胸膛涌出来,要撑开喉咙冒出来。好像埋进心脏的寂寞的种子偶然间得到了雨水,便在血肉间生根发芽。


         ……一直以来,都太安静了、太寂寞了。


         把“想要一个朋友”的愿望当做过分的奢求埋藏起来,当一个连最卑微的心愿都没有的乖孩子。可是,即便是这样,也没有得到一丝一毫作为奖励的温柔。


         就这样,孤身一人,走过了那么那么漫长的路。




         好想说话啊。


         谁都好,什么都好,来和我说说话啊。


         谁来救救我啊。


          我已经——




        一个荒诞的念头突然冒了出来。他抬起头,望向了书柜顶端。





         按下回拨键时,听筒里传来了驳杂的“嘟——嘟——”声。


         游戏站在凳子上,用手指慢慢地绕着那根电话线,想象着它钻进墙壁,深深地潜入地面,同高速公路上川流不息的车辆一样,奔向无限遥远的地方。


         脑海中一片清晰,甚至在冷静地为自己在做的事情感到可笑与徒劳。可是,他却没有一点阻止自己的想法,只是将手中的听筒越捏越紧。


        ……无所谓的吧。


        反正,那头也不会有任何人。不会有人理会自己。这样傻乎乎的举动,最终也不过会深埋在自己的记忆里,成为不再去回想的狼狈回忆。


        可是,还是能感觉到,心脏在胸腔中跳动着,变得越来越快,如同擂鼓。好像在惧怕着某个陌生人会接起电话,又好像怀着某种苦涩的期待,期待着那头能传来无论是谁的声音。




         “嘟——嘟——”


          不知道重复了多少遍,苍白的忙音眼看就要响起来。少年慢慢地弯起嘴角,垂下头,露出了自嘲的笑容。


         果然……还是不行。


         又不是童话故事。像这样,随便打一通不知通向何方的电话、期待着妖精或是神明会假装成普通人,善意地回应自己什么的……


         是笨蛋吗。


        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,却还总是这样做出一些无厘头的幼稚举止。说到底,终究也不会有人——


         


         耳畔忽然传来了咔哒的一声。


         他的呼吸几乎凝滞了。


         恐惧。自嘲。紧张。怀疑。沮丧。


         一切喧喧扰扰的情愫,在刹那间沉淀下来、坠落下来。鼻子里突然变得酸酸的,有一种想要掉眼泪的感觉。



         “……喂?”




        “……喂?”


         少年的声音,试探着、小心翼翼地。明明在努力显得平静,听起来却软弱又委屈,带着浓浓的鼻音,好像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了。


         亚图姆站在炽热的沙漠之中,远方是因为高温而扭曲的沙丘与蓝天之间的接线,耳畔是少年轻轻的呢喃。


         刹那之间,他觉得有些荒诞。


  


         事实上,最初听到少年的声音时,他便有这样的错觉。仿佛空间跳跃出现了错误,打开门时,见到的并不是预设中的黄沙苦海,而是潮湿的绿洲、连绵的山峦或是无暇的雪地。


        软乎乎的、温柔的声音,仿佛带着温热的吐息,在他毫无防备之间,挟着困扰和迷惘靠近了他的心脏。


        ——宇宙杂讯里传出来的声音,为什么会如此的清晰、真实呢?


         还是说,这个杂讯里包含的,仅仅是一段录音?


         可是,对面的少年,显然是再真实不过的存在了。没有得到回应,他便困扰地对着听筒反复询问着,细小温柔的嗓音轻得像是喃喃自语。那是完全无法与这片荒凉的土地维系在一起的声音,就像是无垠的沙漠上忽然飘起了冰凉轻盈的细雪,是只有在虚幻的梦境中能够窥见的景致。


         有一瞬间,亚图姆不顾一切地想要回应这个声音,仿佛在那之中,藏着什么自己曾经失去的东西。


         寒冷的、带着点夜气的、孤单茫然的。




         然而最终,他一语未发地挂断了电话。


         对方是什么人,尚且未可知。明明只是宇宙杂讯,可是他似乎真的能与自己达成通话……是在附近的星球上吗?那样的话,就更不能轻易回应了。


         ——即便只剩下自己一个人,即便毁灭是无法逃脱的结局,也要与巴库拉作最后的了断。在那之前,这些琐碎的、毫无意义的事情,只会让自己变得漏洞百出。身为帝王的冷静与理智并没有被摧毁分毫,此刻依旧在他脑内飞快地做出决断:治好自己的伤口,找到一台性能还完好的机甲,修理好通讯器,试着联络可能残余在别处的兵力。这才是现在该做的事。


         反正已经彻彻底底地失去了所有人……只要战斗就够了吧。再也不需要有什么可笑的念想了。




         可是,在他拖着伤痕累累的身躯、在沙漠中一步一步地跋涉前行时,脑海中又不由自主地回响起了那个声音。


        很小声。很乖。


         如果那头真的不过是个普通的少年,那他多半不曾上过战场吧。


         附近的星球早就被巴库拉卷入了战火之中。如果得以保有片刻的安宁的话,真的是非常、非常幸运的事。


         胸腔之中,除了彻彻底底的荒芜与决绝,好像悄无声息地生出了另一种情绪,让他有一种近乎真切的、[自己仍然活着]的感觉。有些漫不经心地,他在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思索着:如果对方知道电话的另一头是荷鲁斯星球将要死去的王……会怎么想呢?


        多半,会像自己一样觉得相当荒诞吧——又或者恐惧、厌恶什么的。毕竟,是带来灾难者所出身的星球的王。


        这么想着,亚图姆便弯起了嘴角,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容。



         ——可是,于自己而言,在生命消逝的尽头能听到什么人的声音,却是最大的幸运。




        他没有想到,片刻之后,通讯器又开始闪烁了。屏幕上显示的依旧是那个信号,简单、笨拙,与接收它的精密的仪器显得格格不入。


        居然……拨了回来。


         即便是亚图姆,也未免对眼前的状况感到有点哭笑不得。


         这家伙……是笨蛋吗?


         明明只是来自陌生人的通话,甚至都没有人在应声,为什么会想要拨回来?


         好奇,或是幼稚的恶作剧?


          实际上,亚图姆全然可以对他不加理会,甚至连通话都不必接通,又或者干脆将他拉进屏蔽名单里。然而,在按下拒绝接听的选项的前一刻,一种前所未有的任性的想法,使他的动作忽然间凝滞了。


        ——想要再听一次少年的声音。


        柔软、冰凉、轻盈。是与自己毫无干系的陌生人的声音。


         明明那么让人印象深刻。但是,如果想要简简单单地闭上眼睛、在脑海深处直接唤起那样的音色,却好像总有什么地方沾染了军人的锐气,变得不再温柔纯粹了。除非再次亲耳听到,否则,就像一团轻飘飘的、没有实体的雾气,抓握不住,也无法刻在记忆里,成为随时可以翻阅的念想。


        拉神的光芒炙烤着大地,仿佛除了那些流金般的细沙,什么都会消融殆尽。这样的世界,是无法长久地承载那样的声音的。


        可是,那也许就是他最后能听到的某个人的声音。


        所以想要抓住。想要记得。




        违背理智,违背思考,通话被联结。


        他无声地叹了口气,任由那个本该是意料之中、却还是毫无防备地触及了内心软处的嗓音轻轻响起。


       “……喂?您好。”


       “有人在吗……有人在听吗?”


       “很、很抱歉打扰您!”


       “我……我……”


       “我叫武藤游戏。”


        少年非常紧张,嗓音变得结结巴巴的,越发显得稚气,可是又无比的认真,好像这个看似无厘头的电话于他而言是非常、非常重要的存在。


         亚图姆微微偏过头,等待着他说些什么。可是,那头只有细小的气流声,好像是什么人刻意地屏着呼吸,满怀着害怕与期待。


         他就忽然笑了。


         被期待成为王。被期待战胜强大的敌人。被期待能坚强地活下去。可是这是第一次,什么人仅仅只是期待着他的一声回应。


          “……我叫亚图姆。”


         对面传来啪的一阵沉闷的响动,好像是通讯器掉在了地上。一阵慌慌张张的凌乱动静,还夹杂着什么人抽鼻子的声音。片刻之后,少年的声音又一次出现了,因为紧张而稍微变得有些尖尖的,却还是软乎得不成样子。


      “谢谢您!我……我可以叫您亚图姆先生吗?”


        为什么要说谢谢呢?仿佛简单的一句回应,是赠予了他非常了不起的礼物。


        是个奇怪的家伙啊。


       “叫我亚图姆就好。”他说。


       “好,亚图姆。”少年立刻乖乖地回应,好像生怕他不高兴了,又小声重复了一遍:“亚图姆。”


       “……武藤游戏?”


       “是、是的!我叫武藤游戏!您……如果您愿意,也可以叫我游戏……”


        游戏。


        亚图姆无声地咀嚼了一下这两个字节,坦白地评论:“奇怪的名字。”


        “是吗……嘛,是有一点啦,很多人都这么说……”那头的少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。“说起来,亚图姆的名字也很罕见呢。不太像日本人的名字。”


      “日本?”


        周边的星球,大大小小千千万万的国度的名称,他都能够倒背如流。但是,[日本]这个奇怪的发音,同少年的名字一样,对他而言是完全陌生的存在。


       “欸?日本……就是日本啊。”


        少年有些迷茫无措地重复。


      “我不曾听说过。”


        亚图姆坦率地承认。


        那头有片刻的沉默,可以想象少年想要尝试解释些什么的苦恼模样。随后,轻轻地“啪”的一声,少年发出了恍然大悟的声音:“啊,难道说,亚图姆不是地球上的住民?”


         “地球?那是你所在的星球吗?”


          那甚至不是一个存在于亚图姆记忆之中的星球。


        少年好像有些兴奋,说话的声音也稍稍大声了一点,脆生生的,像小铃铛摇啊摇。


         “这、这么说来,居然跟其他星球的人说上话啦……我还没有开始学天文政治学,不过,也是知道几个其他的人类居住的星球的。亚图姆可以告诉我你是哪个星球上的人吗?我说不定听说过呢!”


         实际上,既然亚图姆完全没有听说过所谓的“地球”,那么他几乎可以确信,少年的认知里大约也找不到荷鲁斯星球。


         ……居然,隔得那么遥远啊。


         这个认知加深了他的困惑,同时,也有一种奇异的感觉,甚至是古怪的庆幸。


        他将名字报给了少年,意料之中地,得到了一阵迷茫的沉吟。


       “……没有听过啊。”


        然而,在亚图姆开口之前,对方又像个做错了事的小孩一样,有些慌张地开口补充:“不过没关系,我可以去图书馆查查看……还可以问爷爷,爷爷一定会知道的。”


        “……”


         可是,知道了又怎么样呢?他想。


         这个曾经无比强大,如今却陷入了内乱的星球……阅读它的历史并不是一件有趣的事,只会让人觉得有些沉重、压抑、悲伤罢了。


         然而,亚图姆还是在少年看不见的地方点点头,轻声说:“好啊。”




         ——然后,空气就突然安静了。


         一时间,两头的人都没有开口。滋滋的电流声在寂静的空隙间漂浮,让人想到一尾透明的淡紫色游鱼,灵巧地划过了虚空的宇宙。少年的呼吸声依旧近如贴在他的耳侧,触感近乎温热,好像在犹豫着什么。


        所以你打电话过来,究竟想要干什么呢?


        亚图姆在心中发问,但是终究什么也没有说出口。


         少年太谨慎了、太局促了。好像一只胆小的兔子,一点点风吹草动都会吓得他弓起身子跑掉。亚图姆自认为没有什么温柔的考量,但是,或许是因为这个通话跨越的距离之遥远,又或许是因为今后再也没有能如此平静地与他人聊天的时光——总之,他对少年耐心到令自己都有些不可思议。


         过了半晌,少年仿佛鼓起了很大的勇气似的,开口问道:“那……亚图姆。如果我以后打这个电话——我是说如果啦,你……会在吗?”


        仔细听来,他的嗓音其实有一点点沙哑,仿佛是悄悄哭过的。


       “如果你在、而且正好没什么事干之类的……能不能,跟我说说话呢?”

          

     


         电话被挂断了,游戏轻轻地舒了一口气。


         他还高高地站在凳子上,手里紧紧地握着听筒,有些迟钝地发着愣。


          少年微微有些沙哑的嗓音依旧回荡在耳畔。低沉的、坚韧的,像曾经在电视上听到的大提琴演奏一样好听,但是却没有那种温和沉静的感觉——即便有些虚弱,却仍然饱含着锐气。虽然不曾见过对方,游戏却无端地觉得,那一定是个帅气又耀眼的人吧。


         有着那么好听的声线的人,在他忽然提出了无理的要求时,沉默了一下,然后说:


       “好。”



        好。


        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,让他不能很好地代换出“好”这个字的含义。直到对方冷静地补充了一声“如果现在没有事,我就挂了”,他才后知后觉地回过神,只觉得自己的灵魂像漫画里夸张的画面一样,从身体里窜了出来,在屋子里上上下下疯狂地快乐转圈。


        血液涌上脑门。脸红透了。要冒烟了。


       “谢谢谢谢谢谢您!!!”


        “……嗯。”


        少年的声音有些冷淡而无奈,似乎在别扭些什么。


        咔哒的一声,电话被挂断了。


         即便如此,游戏依旧紧紧地攥着听筒,脸上不自觉地残留着傻乎乎的笑容。


         答应了哦。


         素未谋面的、据说是住在荷鲁斯星球上的少年,答应陪自己说话了——!


         单是这么想想,就觉得自己开心得要融化掉了。


         一个陪自己说话的人啊——算朋友吗?算的吧!这样算是朋友的吧!


         交、交到朋友了——




         在他开心到小小地蹦哒起来时,脚下传来了有些不妙的吱呀声。


         ……欸?


         凳子……


         ——凳子,又一次以同样的方式侧翻过去,而他毫无防备地跟着一起歪倒着摔下来,下巴磕在地板上,疼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。


         可是,他完全没有赶紧拍干净衣服站起来的意识,而是维持着那个滑稽的姿势趴在凉冰冰的地板上,还在傻傻地笑着,泪水顺着堆满了笑容的面颊啪嗒啪嗒地掉了下来。


         好开心。


         好开心。


         ……第一次交到朋友了。




         房间的窗户依旧大大地敞开着。城市的噪声远远地传来,温热的夏风犹如涨水的河流一般涌了进来,扰得窗帘的一角不断翻飞。星星点点的暗蓝色应急车道的灯光点缀在细密耀眼的暖色灯光之间,一颗又一颗,宛如藏在夜晚的城市里的星星。


        游戏从地板上爬起来,慢慢地走到窗前,俯在窗台上。


        风在耳畔呼呼地吹过,带来一种盛夏的气息,吹得衣柜上的木制风铃沙沙地响动。蝉鸣声隔得非常遥远,听起来并不刺耳,反而有种宁静的意味。


         在曾经的无数个孤身一人的夜晚,他总是将半个身子探出窗外,愣愣地凝视着远处的高楼大厦。即便谁也看不见,但是他知道,那里有很多很多人——每一扇亮着灯的玻璃窗之后,都有什么人,在过着自己所不知道的生活,也有着自己所不了解的喜怒哀乐。这个时候,他总会忍不住地想,在这座城市的某个角落里,一定有着能成为自己的朋友的存在吧。


         可是,他在哪里呢?


         像这样,望着千千万万星辰般的灯火、任夜风吹起额发,无声地对着虚空发问,终究也得不到答案。


         这么大的世界,也许自己一辈子都遇不到他了。




        ——可是,现在他才想到,有可能成为他朋友的存在,不只是这片城市中的某个人。还有可能在更加遥远的地方。


         城市的天空当然看不见星星,地上的灯火已经足够光彩夺目。夜空犹如一片光滑而细腻的深蓝色丝绒,散发出一种神秘而又遥远的淡淡微光。靠近城市轮廓的地方有一层微弱的紫色光亮,也许是灯光的缘故,却显得天空更加寒冷透彻了。


         在看不见的某处,名叫[亚图姆]的少年接起了他的电话,听到了他的声音。


         明明各个星球间住民的通讯是不开放的,为什么他的声音能够传达到那边呢?跨越了那么漫长、那么遥远的距离,到达了素未谋面的少年那里。


         原来,童话书里的故事是真的会发生的啊。


          不知道通往何方的电话线,突然就把两个素不相识的人联结在了一起。看似漫不经心,却温柔地点亮了一个未知的奇迹。



        真是最棒的魔法。




TBC.       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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